与袁阔成先生 相聚的七个月(上)

王充闾
一
惊悉袁阔成先生仙逝,心中怅憾久之。痛惜我国演艺界摧折一位大师级的巨擘,也为自己失去一位相知相重的老朋友感到无限哀伤。
袁先生参加营口市曲艺团,是在1958年;四年后,我也来到了这座海滨城市,供职于营口日报,分工编辑文艺副刊,获得了结识当地各路文化名人的机会。其时,袁先生风华正茂,名震营川,自然成了新闻媒体追逐的对象,但他整天忙个不停,奔走于生产第一线和部队基层,深入生活,开展下乡演出活动,还经常赴外地献艺,想见他很不容易。
1965年9月初,我被抽调参加农村“四清”,地点在营口县大石桥镇东窑村。听说,这里是市委书记陈一光同志的联系点。入村进驻之后,我惊喜地发现,袁阔成先生也在我们这个工作组。原来,陈书记不仅特别关心他的政治进步(两个月前,他光荣入党),而且,对于他的评书艺术备极欣赏,多次鼓励他多说新书,为全市文艺队伍树立一个榜样。在全体成员首次见面会上,工作组组长老李郑重其事地介绍了袁先生;同时向我交代:在开展“四清”工作中接受实际锻炼,提高思想政治觉悟(前此,我曾几次提出入党申请);还要帮助袁阔成搜集整理一些农村素材,充实、丰富其评书艺术资源。他说,这是陈书记的意见。
其时,尽管我已开始从事文学创作,但离曲艺专业很远,怎么竟荷蒙市委主要领导“钦点”,分派这样一项任务呢?会后,袁先生告诉我,前段带队去了矿山、海防,回来后向陈书记汇报,并谈了下一步说新书的打算:要响应市委号召,投身农业第一线,进一步深入群众,体验生活。陈书记很高兴,说可以找个人帮助搜集材料。啊!原来如此。
按生产队数量,工作组下分六个组,袁阔成和我,还有另外两人分在一起。我们同睡在一铺炕上,一同吃农家的“派饭”,一同参加社员大会,一同下地干活。我们承包的是蔬菜小队,妇女、老年劳力居多,男人多在县城的镁矿、铁路务工,不像其他小队兼营副业,或者烧窑、开矿,因而清理账目、核查经济问题的任务较轻。我们主要是参加生产劳动,再就是串门入户,访贫问苦,向社员了解村里情况。当时,纪律十分严明,突出强调工作队必须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,绝对不许搞特殊化。一般主食是高粱米粥;稍微有点差异的,是经领导特批,农家大嫂专门给袁阔成随锅烙上一块玉米面饼,为的是增加一点力气,饭后好给大家说两段评书。当时,男女社员们习惯称呼他“老阔 ”,不知是谁最先叫出来的。他是市曲艺团团长,“四清”规定一律不叫官衔;叫“老袁”吧?他刚过而立之年,并不老,直呼其名,又显得不太尊重。而“老阔”这个称呼,亲切、得体,确是很妙。
到后的第三天,午饭轮到了去一户铁路工人家庭,房间较为宽敞。撂下了饭碗,就见窗前、门外挤满了人,有的老头、妇女还上了炕。地面留出空场来,供“老阔”摆架式。房东大嫂在城市见过世面,依据看到的说书场景,事先摆上个木桌,后面放上一把椅子,倒了一杯茶水,还找出一把折扇,只待说书人“咔嚓”一声打开扇子,便会开讲。可是,“老阔”却全是另一套架式,他说:咱们庄户院,一切简办。其实,即便是在城市剧场,他早已革除了这一套。听说,他在演艺界创造了“三个第一”:第一个让评书走出小茶馆、进入社会大舞台;第一个脱掉传统的长袍大褂,换上中山装与皮鞋;第一个撤掉桌子、折扇、醒木,改坐着说为空手站着说。
这天说的是《肖飞买药》。故事改编自《烈火金钢》第21、22回,在抗日战争时期。“五一”反扫荡,隐蔽在小李庄的八路军一批伤病员,急需消毒、疗伤药品,可是,要买药就得进城,日本鬼子监守着城中据点,怎么办?上级经过审慎研究,决定派遣县大队侦察员肖飞同志前往执行任务。一路上,他先后制伏了特务队长何志武和几个小特务,最后又智斗日本宪兵头子川岛一郎,巧夺脚踏车、摩托车,胜利地闯关越卡,终于把我军急需的药品弄到手中。“老阔”通过传神入化的表演,精彩地塑造了八路军侦察员勇敢、机智的英雄形象。
在尔后的200多天里,“老阔”经常是在午饭后或晚上,随地打场,即兴演出;有时,还到瘫痪老伯、孤寡奶奶家里去献艺。演出剧目绝大部分都是新书,有些段子是新编的。就中以《肖飞买药》《江姐上船》《许云峰赴宴》《舌战小炉匠》为最受群众欢迎,可说是百听不厌。一位见过世面的退休老工人说,故事还在其次,就是爱看“老阔”扮演的英雄形象,一身正气,大义凛然。那天,“老阔”刚刚说完《江姐上船》,一名老奶奶就合掌念佛,说:江姐、许云峰、杨子荣、肖飞是救苦救难的“四大菩萨”现身的。还有一次,我和“老阔”一道,扛着锄头进菜园子铲菜,发现小记工员正在那里模仿着他,说肖飞把烟头摔在狗特务的脸上,“嗞啦”一下就烫出一个泡来,狗特务一哆嗦,烟头又顺着脖梗子往下滑,滚到胸脯上,疼得直打激灵。小记工员又学着“老阔”的腔调,问道:“没想到吧,何志武?”对方唔拉了一句,心想:“我想这干啥?碰上你肖飞,这不倒霉吗?”一举手,一投足,做派、声调,活脱脱的一个小袁阔成,逗得大家笑个前仰后合。一位老大嫂说:“师傅到了,快快跪下,叩头!”
二
我曾反复琢磨过,村里民众对于袁阔成的一些评书段子,之所以听了还想听,看了还想看,要说是缘于故事情节,那早已谙熟于心了,而且,有的也并非特别曲折、复杂。那么,吸引力究竟何在呢?结合我的切身体验,觉得核心在于他所刻画的英雄人物智勇双全,充满了人格魅力。根据我的实际观察,袁阔成不仅精于表演,而且还是出色的写手。可以说,每个精彩的书段中,都饱含着他深邃的思考和独到的匠心。他善于借鉴、吸收长篇小说的成功经验,一改过去受中国戏曲影响的传统评书主要是交代故事的做法,高度重视细节刻画和心理描写,既细致入微,又合情入理。
《许云峰赴宴》中,为了刻画这位英雄人物的沉着镇定、处变不惊的气质和心态,评书中摹写了他的眼中所见:“休息室布置得很别致,地下铺着地毯,周围摆着几张沙发,对面有一架独立全球老鹰牌的大座钟,有一人多高,钟砣‘嘎噔嘎噔’地来回摆动,东西两侧有二米见方的两个水晶鱼缸,里边是清泠泠的水,绿莹莹的草,百十条热带鱼,在里面游来荡去。……他坐在一只独坐的沙发上,若无其事地抬起左腿搭在右腿上面,伸出双手,扯平了长衫的衣襟儿,轻轻地往膝盖上一搭,双手自然地放在胸前,两只眼睛悠闲自得地看着缸里的游鱼。”
与这种表现手法形成鲜明对照的,是写肖飞登上川岛一郎的跨斗摩托车,“头闸拱,二闸拽,三闸没有四闸快”;咕嘟嘟,离开药房,冲出东门,再一次经过日军岗哨时,鬼子一瞧肖飞来了,心说:你看怎么样,我就知道是自己人嘛,有急事,把自行车扔在家里,骑摩托来了。肖飞到了眼前,鬼子大喊一声:“乔子开!”(日语,意为“立正”)肖飞一听,什么?饺子给?燕窝席也没工夫吃了。
二者一静一动,一庄一谐,弛张有致。前者写的是激烈交锋的前奏,“万木无声待雨来”,使听众产生悬念与期待;后者属于闲笔,信手拈来,触处生春,别有情趣,令人忍俊不禁。
一次,我和“老阔”坐着大板车往镁矿职工食堂送菜。路上,我们唠起小说写作有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之别,如果是第一人称,当你不在场时,叙述视角就会受到限制。他说,评书的好处,都是全知视角,但在内容方面,有交代故事情节的叙述和描摹故事中人的言行、心理的表述之分。我问:这一叙一表,二者哪个更难?他说,相对地看,表述的要求更高、更全面。难在人物的声口语言、做派行为与心理活动,都必须充分体现个性化。
我说,你说的评书段子里,人物林林总总,八路军将士、知识分子、扛大活的、摆小摊的、大特务、狗腿子、恶覇地主、管账先生……即便都是革命阵营的,政委、队长、小战士,也是“人之不同,其异如面”。这样,到了你的口中,便是个个特征鲜明,绝不雷同。为了体现个性化,你在表演上擅长仿真,像相声大师侯宝林那样,充分展现模仿的特长,描情拟态,绘声绘色,惟妙惟肖。你善于观察,能够抓住特点,因而模仿人的各种动作,令人拍案叫绝。就说模仿开汽车吧,连一个挂挡的微小动作也不放过,人们听了,可以区分出是大型客车、载重货车还是吉普、轿车。难怪农村老大嫂热情称赞:“我就是爱听‘老阔’说书,心灵嘴巧,滴水不漏;装谁像谁,学啥像啥,一点也不走样。”
袁先生说书,高度形似中又略带夸张,以突显特点,画龙点睛;但又能掌握分寸,做到真实可信。对于古代经典小说,学习、借鉴中,他有所扬弃、取舍。比如,《水浒》《三国》中都有过度夸张、渲染以致超越常态的情况,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、武松空拳打虎、周瑜因气致死,等等,袁先生都尽量加以避免。
借用前面“全知视角”“限知视角”的说法,我对袁先生评书艺术的研究与评判,应该纳入“限知”的范畴之列,就是说,有很大的局限性。一者,就时间而言,我只是在上世纪 60 年代中叶,先生青年时期,同先生有过一段接触,而对先生中年时段、老年时段的大量代表性作品,基本上没有涉猎;二者,就题材、内容说,先生青年时期的这一阶段,正处在“说新书”的热潮中,我所听到的绝大部分都是新书,而对于传统书目接触甚少;三者,就体裁、形式看,这一时期先生说的多为小段(当然大都是被称为极品的小段),加上农家小屋的条件限制,这个特点就更加突出;最后,带有本性的局限,是我并非演艺圈子中人,恐怕未必能说到点子上。